“命运总是比任何人为的设计更加奥妙,我们永远不知道它将告诉我们什么,巨大的秘密隐藏在神的福祉中。”---《向西》 by Elrond
有许多事情,我们要等到它们发生许多年后,才能等到它们的终局。比尔博在51岁那年捡到了一枚戒指,我在14岁那年被荧幕上的中土世界深深震撼。
14岁是个天赐的好时节。这个年纪的托尔金还未变成爱叼着烟斗、一脸慈祥地坐在书房里的老头子,早在三年前他已经开始关注语言学中的音转现象,而且很快他就要着手自创一种名为Naffarin的语言,并用音转理论去构造遗失在历史中的日耳曼古语。传奇社团TCBS的朋友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出现在他身边,他不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语言与神话世界中。
14岁的我也已结识了至今仍然同道的好友,文字构筑的广袤世界刚刚向我完全敞开,少年特有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正在心间蓬勃生长,而童年时期对于世界的神秘敬畏和无边想象又还未远去。Galadriel的声音念出“One for the Dark Lord on his dark throne,In the Land of Mordor where the Shadows lie”便足以让我感到脊背爬上一阵战栗,哀伤的精灵、勇敢的公主与负重的人王便足以让我为之唏嘘。那时的我坐在初秋枯黄的葡萄架下,向发小滔滔不绝地讲述中土世界的美妙,感叹着,“如果我心中也能构筑起一个这样的世界,那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上网那时才刚刚普及,每周家里仅允许的一点上网时间我几乎都贡献给了龙堡。当年龙堡正处在繁盛期,网页刚打开时还有一段很亢奋的小配乐,暗红的壁纸让人想起阴暗的小酒馆里燃着熊熊的炉火。我在托尔金专区里第一次知道还有Silmarillion的存在。国内当时还很难买到Silmarillion的中译,我循着龙堡同仁的指引,下载到了他们力荐的邓嘉宛译本,打印出来,每天带几页到学校,放在书桌下面偷偷读。当时班中已然天下大势一分为二,哈利波特占去了大半壁江山,魔戒阵营中也只有我和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分享过Silmarillion的邓译。
我至今还能记得邓嘉婉在序言中记下来的一段对话,那是她去向自己的旧约神学教授请教Silmarillion中的人名和地名,教授回问她说:“Iluvatar这个字是亚述文,Ilu是亚述文中的‘神’,vatar是亚述文中的‘父亲’,真有意思,你在翻译什么啊?”就是这段话让我第一次明晰地意识到,身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托老在人物命运与世界设定中无处不在的悲悯与伤逝情怀到底来自何处,同时也让邓译一直以一种诚挚的面貌留存在我的印象中,——因她个人与托老作品间的种种妙缘奇遇,使她的文字有着其他译者所不能替代的使命感与宿命感。
那时的我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托尔金或者叼着烟斗或者遥望大海的侧脸当作头像,心甘情愿地背上了“老头子控”的名号。磕磕绊绊地自学了两三句精灵语,但兴趣很快又转向世界语、希腊语、日语、法语,以及一个据说通晓八国语言的师兄。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选择便越来越偏僻了。托尔金在少年时期就萌发出来的语言学兴趣少有同龄人能够分享,我那时的兴趣至多止步于语言,很难说是语言学的,但后来在面临一次艰难的人生岔道口选择时,我在一片茫然中竟选中了语言学这条路。我至今无法回想起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做的选择,最后抉择前那三天我的日记上一片空白,而此前我几乎从未考虑过语言学这个选项。如今想来,把原因归结到托老对我的潜在影响,却也是我十分乐意的一种解释。
在互联网刚刚普及的那几年,网上的很多团体都有着远胜于今日的真挚交流。那是个追文、写手或者迎合读者这些概念还没有在网络文学圈里大行其道的年代,同人文中也因此产生了许多发自本心的好作品。龙堡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作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两位中文魔戒同人作者,在她们之外,我所读过的魔戒同人中,再没有能够达到她们这般水准的中文同人作品,只有一两篇美国魔戒同人能够比肩。
她们一个是Elrond,她的《向西》我几乎每隔一两年都要重读上一遍,比阅读lotr的次数还要多。这是我读过的最温柔的魔戒同人,浑然不觉地藏进了许多经典文学的语句,却从不让人感到突兀。众人的命运在向西中静静地停在了Lothlorien,再也不能前进半分。黑暗笼罩在中土之上,而Lothlorien中的蔓蓉依旧璀璨如夏,众人就在这险恶命运的喘息间静静思考。而她在作者手记中一笔带过的那个总是雾蒙蒙的、有着许多坡路的城市,以及她立在晨雾笼罩的江边等待过江缆车的身影,则同她笔下永远走不出去的Lothlorien一样,长久地留存在我的回忆深处。“我们全都在此邂逅,聚于一处。可是有的彼此没有认出来,有的彼此从不相识。有的人以后一直也不知道今天的相逢,有的人要到后来再次相遇时才明白。”(引自《日瓦戈医生》,曾被Elrond在《向西》中引用。)可惜她如同自己笔下的精灵伊敏一样,我与她之间短暂的交集一瞬即逝,自此不知所踪了。
另一个是Ecthelion,算来我应该是在还未读完Silmarillion时,就已经读过Ecthelion的Silm同人了。托老不擅长人物描写向来是为人诟病的,Silm的描写读起来也颇多艰涩。某种程度来说,想象身处在一个只有托老而没有同人作者的世界,那绝对是件蛮痛苦的事。托老搭起了世界的架子,血肉却并不足够丰盈。尤其是Silmarillion中的人物与故事,较之lotr与hobbit而言更需要同人作者的填充。Ecthelion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考据派”同人作者,当时刚上高中的我还曾和她(我当时一直以为是“他”)在msn上有过一些的交流,虽然话语不多且听得一知半解,但她却为我打开了托老世界的历史面向。如果没有Ecthelion这样的戒粉存在,像我这样囫囵吞枣的后来者是很难把托老的世界严肃以待的。这套译本中由她来负责附录、地图和索引这些工作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当然,Ecthelion在同人界所做的也不仅仅是考据工作,她还复活了一个性格如火的诺多王子,和一个吹着笛子送族人走上战场的精灵领主,因为她的文字,我此后再难忘记这两个沉睡在中土历史深处的精灵。只可惜后来msn越来越衰败,而我与Ecthelion之间的联系更是早在msn衰败之前就已经淡了。
世事变化无常。我后来所选择的语言学早已不是托老当年的面貌,乔姆斯基的形式语言学极大地改变了语言学的研究趣味,现代的技术手段也让语言学研究逐步走上了仪器与数据的科学之路。我见过许多为了商朝是否有复辅音或者大脑是否先天有语法预设而大加争辩的语言学家,却从未再见到像托老一样玩味着威尔士语的一两个单词,为它硬气而闪烁的发音感到着迷的语言学家。语言学已经不再是一个诗意与科学交相辉映的国度,托老经历了语言学最后的浪漫主义,如今已只余后现代的冷硬金属音。我时常感到自己像是站在Isengard的巨大机器前,静观时代变迁的洪流,却不再试图挽回已经远去且我只有过耳闻的田园生活。Lotr是一部喻世书,即便托老对此否认,我却无法不生联想。而我对语言学的选择与离去,则更像是一场走到无路可走之处的末世道别。
当一本书对一个人足够重要时,书之于人而言,就不单单是文字之于读者那么简单。最初的触动如同种子一般深埋在命运与时间的深处,并在之后每一次拱土生长的日子里,都将更多的人、事与文字吸纳进日益茁壮的根茎与花叶,我庆幸回望自己的人生际遇之时,能够无处不见这样一部坚守勇敢、友情与光明的作品,更加庆幸能够在我与托老相遇一纪十二年之际,遇到这个能够牵起我很多回忆、满足我多年期许的好译本。
“现在你该读《尼尔·律内》了,那是一部壮丽而深刻的书;越读越好像一切都在书中,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它沉重的果实的厚味。这里没有一件事不能被我们去理解、领会、经验,以及在回忆的余韵中亲切地认识;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命运,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你将要得到首次读这本书时的大幸福,通过无数意料不到的惊奇仿佛在一个新的梦里。可是我能够向你说,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个惊讶者,它们永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次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by 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曾被Elrond在《向西》中引用)(《魔戒》书评/臧舟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