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
坐火车时，我决定带上这本薄薄的小书，菲利普?罗斯的《凡人》。这书已经买了几个月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读它。由于已经知道是一本讲死亡的书，因此更觉得它黑色的封面像沉沉的夜，阳光明媚时，就不太想读它。三天的时间里，我把这本书细细地读了两遍。这是一本我喜爱的书，我想，我以后也许还会读它。
书从“他”的葬礼开始。我想作者刻意没有给“他”名字，因此，他就成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他的命运，就是所有人的命运。
他不是名人，没有做出过什么重大业绩。与你我一样，工作，结婚，生子，离婚，生病，苦恼，死亡。普通人的生活可以写吗？当然是可以的。雷蒙德?卡佛写了，罗斯也写了。普通的“他”的命运，可以影射所有人的命运。
他曾是一家公司的广告创意总监，好像干得不错，衣食无忧。他喜爱画画。于是，退休之后，他安静地画了几年，甚至，在他的老年公寓里开了绘画班，教一些与他一样的老年人画画。但，他们课前课间的闲聊“总是不可避免地转到生病、健康之类的话题，谈论他们的人生此时已经等同于病史，相互交流各种医学数据几乎是头等大事。”而他班上最好的学生——一个年轻时应该很美丽的老太太，被癌症折磨得痛不欲生——最终自杀。
他最后也放弃了画画，他觉得自己耗尽了兴趣。
他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三次。他最好的一次婚姻，应该是与第二任妻子菲比。她温柔、宽容，对他那样的好，而且，他们有了一个他以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南茜，但是，这样的一段婚姻，最终也走向终点。
你可以看出，他是那样的害怕老去，渴望却又害怕平静如水的生活。在他五十岁时，与比他小二十六岁的年轻模特结婚，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彻底的傻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想抓住生命里的活力，而那种活力，正随着他年岁的老去拚命地挣脱他——只是，他无法向别人解释。
最动情的描写，我觉得来自于他病后参加父亲的葬礼。看着父亲被一寸寸埋入泥土，想象里，泥土全然洒入他的鼻中眼中口中，令他无法呼吸，他觉得他又死了一次。
罗斯的笔始终是控制的，平静如水。那是一本结构精巧的小说，细节在跳脱中连接，严丝合缝。有人也许会觉得闷，全文节奏如一个老人的絮叨。
最终，“他”来到埋葬了父母的墓地，看一个黑人挖墓穴。老黑人花三到四个小时就可以挖一个墓穴，三四个小时就可以葬掉一个人的一生。他与黑人闲闲地聊着。离去时，他想，这个“蓄着胡须的黑人很快也会给他挖一个墓坑，坑底平得可以放一张床。”
他最后死于手术台上，在麻醉中，他进入了他“根本不知道的乌有乡”。于是，他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他是一个“凡人”。平淡一生，乏善可陈。九岁时第一次接触死亡，在海边与菲比散步时，在大海的涛音里感受到死亡。一次又一次的病，使他觉得“逃避死亡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中心事务”。他的体内慢慢地植入一个又一个人造的东西，成了一个仓库。一切都已力不从心，所以，他想，老年的美好时光，也许只是渴望童年的美好时光，渴望年轻时旺盛的生命力。而一切不再重来，人老了以后，觉得时间不再等速度的逝去，好像走得更快了。
一个平凡的人，与一个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可以拥有对世界同样的留恋与不舍？是不是一样可以期待有人记得他们？是不是一样存有来过的痕迹？痛与无助时是不是更加卑微可怜？
罗斯的笔下，做出过所谓业绩的人，来到老年，仿佛更苦——因为与他们之前的飞扬比起来，他们落得更快、更狠、更难以接受。
“生命只是偶然地、幸运地赐予了他，正如赐予所有人，只此一次，无缘无由，或不可知。”因此，死亡也是，无缘无由。《圣经》上说：“那日那时没有人知道。”无人可知，所以，有大的不舍，却不得不离开。也许，是每个人最深沉的恐惧。
书很薄，读完纠结在心里，也不是伤心，是长长夜里沉入梦中无尽黑暗时的无助。平凡的你我，只得求助于相遇时碰出的点滴星火，暖一暖凉透的心。（《凡人》书评/六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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